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悲文,不喜勿入。

















這幾天是她接手這工作以來的第一個大活動,焦躁與不安的氛圍早已預先蔓延了一陣子,but you know, misery loves company. 她的爺爺在星期天因為小手術的併發症住進了加護病房觀察,也發出了病危通知。

在沒有談到這個話題前,她的表現一直都平凡正常,並不特別讓人擔心,然而星期二的下午我順口關心這個資訊,她的眼淚就噗哧噗哧的流個不停了…。

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會那麼難過,總覺得在多年前奶奶去世時,就已將眼淚都哭乾了。

爺爺過去是警察,意氣風發、氣宇軒昂,但任職的那幾年也一直逃不了菸酒女人的風花雪月應酬,這種事總讓另一半傷透了心,於是相較於爺爺,她更心繫且心疼奶奶,一個弱小的身影撐起一整個家,什麼雜活都做、什麼鳥事都幹,只為拉拔三個兒子長大和給丈夫一個安穩歸航的地方,一生好像沒嘗過什麼好日子,也就這樣走完了。帶著對奶奶的不捨和對爺爺的不體諒,她以為自己可以不再哭了。

但沒有,她說進入加護病房時,看見過去挺拔健康的身形變成了全身插滿管子的虛弱老人,她趴著大哭,許多簡單卻真摯的問句想要確認爺爺還意識清楚,「爺爺,你還記不記得我?」、「爺爺,我們回家好不好?」,併發症讓老人家身體的許多功能不再能健全的運作,無法正常如往常說話,即使眼淚流了滿臉,激動的情緒卻只能握緊拳頭來表達。

病房裡她愛的老人,是不是正在步向最後的終點她不知道,但那些所謂的「大人們」倒是像是在壓抑著生日派對中拆禮物的心情般,討論著遺產的分配。



我懂,人生若是一條河,生離死別便是暗礁下的急流,總無法避免把我們拖下去死一場,再活過來。但當下我說不出任何一句話,因為我才剛走完那樣類似的戲碼。

我心中有個本子,深深記下每個遠離我生命裡的名字,從國小一年級那場發生在麗晶酒店的意外、到一年半前在新店耕莘醫院裡面的加護病房,中間所有名字,我都會記得一輩子。

過程中我曾不解好多事,後來也漸漸能夠冷眼相看了,總努力提醒自己,不要變成那樣的大人,不管你們有再多自以為成熟自以為憂患意識的理由,都沒辦法讓我不去瞧不起你們,今天如果你深愛一個人,絕不會在那時想到那些事情,就這麼簡單。



我在乎的她,已經遠離加護病房回到永和舊家367號,即使爸爸說那是國家當時暫予給任師職的舊宿舍,而現在那條路早已拆掉重建了,但我還是相信她是回到那裡。

那裡對我來說是所有快樂記憶的起點,沒有樓梯或鐵門,是矮水泥牆上插著許多破掉的啤酒玻璃瓶子,門內像個「回」字般構造,石磚鋪成一條路的行徑通往家,而外圍的院子裡有桂花與茉莉樹、有孔雀、有雞還有在當時容易與其他的狗狗撞名的Lucky。老舊的紗窗門開關時會發出尖銳的叫聲,當時的我從不覺得有朝一日會如此想念那聲音。

簡單大方的家具,閉上眼用力呼吸會嗅到一種很好聞的舊木材氣味,而維持著一塵不染窗明几淨的女主人,是與爺爺婚後來台灣度蜜月,卻因著時代的滾輪偏離,不小心遠離父母從上海漂洋過海而來,卻再也回不了家鄉的奶奶。

她每次過年總以誇張的手法煮出一桌年餚好菜,一堆人擠在小餐桌邊,開個大同電視放著過年節目,大家邊吃邊大聲笑大聲聊天,爺爺和姑丈一定要喝點小酒、叔叔的身高總會不小心撞到頭頂的黃燈泡、飯後一定會賭博,姑姑總說擲骰子要大聲喊財神才會眷顧,大人們總會故意輸給小朋友一點,除了我爸的「剛正不阿」常引起大家的唾棄…。

過年最美好的是允許犯錯,媽媽不打、爸爸不罵,沒有小孩會被處罰,因為奶奶會說「過年打什麼孩子!」,就連打破碗盤也會以「碎碎平安」就帶過的小朋友天堂時期。

守歲讓總要早睡的我們可以光明正大的逗留到很晚,左右鄰居都通宵熱鬧,到處傳來麻將聲,小朋友們會穿得厚厚的外套湊在附近廣場放著廉價且陽春的沖天炮,那是一段雖然大家都很窮卻很容易知足的年代。

於是,再伴隨著紅包香味和賀節煙火的煙硝味,是我童年最深刻的快樂記憶,也是一切的起點。

我總夢想日後的過年可以再回去那樣的情景,只是伴隨著城市邁進、過年的味道也淡了,奶奶掌廚的位置沒有後人可接,大夥忙碌且疲累,於是過年變成在飯店裡的聚餐,與一堆陌生人共享整個會場,沒有熟悉的年餚也沒有胡鬧嚷嚷的氛圍。

最後一次過年我和奶奶坐在沙發上看賀年節目,聽著房間裡頭的有陌生人湊咖的麻將聲,回憶說以前在上海時沒有人麻將打得贏她,一次最多聽六七個洞,因為太老了,同樣的話她重複了至少二十次,不知為何那時特別有耐心聽她說,一次次我回應著不一樣的答案,想看看她會不會有不一樣的反應,也就這樣聊了好久。

那是最後一次,我麻木自己過這樣的年,只為了她。之後,一切就變得難以忍耐。

後來她走了,我熟悉的一切路徑被抹掉,她是我所有快樂記憶的源頭,她的豆沙包、她的菜、她的上海腔、她年輕時穿著旗袍和老時身上那套深紅色的運動服、她佈滿皺紋的笑容、她銀白色卻細柔的頭髮、甚至一再重複問我高中考得怎樣的老人病,都是我眷戀的一切一切。

她的走也帶走了那段童年的我,即便未來還會有美好旅程,但無故鄉可回的孤獨,讓所有旅行感覺起來都像流浪。

然後冷眼聽著討論分配她存款和名下房子的那些大人們,像無力遙望著嗜血的禿鷹啃食著心愛的人的屍體般,令人心碎又作噁。








至少她走了,是回到我心中那個每年五月會有桂花香的舊家。

但此後的每年過年,我卻再也無家可回。











奶奶去世後,某日在爺爺的床頭上看到這張照片,用不能自動對焦的手機拍下的。
當時她還在東門國小任職,在舊家的院子裡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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